心理学者唐映红：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性侵

近日，京东集团创始人兼CEO刘强东在美被控性侵一事引发关注。 近几个月来，名人涉嫌性侵屡被曝光，从雷闯、冯永锋、章文，再到朱军、刘强东，公众形象与现实中的行为形成强烈反差。

为什么这么名人都涉性侵性骚扰？名人性侵背后有着怎样的心理因素？为此，显微镜连线心理学者唐映红解释名人性侵的秘密。

显微镜：人为什么会有性侵行为，性欲望是性侵的直接因素吗？

唐映红：第一，男性对女性的性暴力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生物本性，在人类长期进化过程中雄性不具备生育资源，必须依靠雌性来繁殖后代，否则基因没办法传承。雄性对雌性的单方面暴力，在生物世界里极为普遍，很多动物都用暴力的方式获得交配资源。

从生物学的角度，唤起人类暴力侵犯性的激素，与唤起性欲的主要激素是同一个——睾丸酮。

人类现代文明之前长期以来就是男权社会，男人对女人拥有绝对权力。不管是基督教文明、东亚儒家文明还是伊斯兰文明，从长期历史进程看，女性都是男性的附属品，女性无权说跟谁或不跟谁。

第二，但随着文艺复兴、工业革命、宗教改革等现代文明兴起，女权主义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发轫，到现在有100多年的历史。女权主义本身是人类进入现代文明的产物，同时也是推动两性平等、平权和同格的推手。

可以这么说，性侵和性欲的关系并不是最大的，反而与权力的关系最大。哪里的权力最大，最不受制约，哪里的性侵性侵现象也就最严重。像美国军队每年爆出几千起性侵事件，原因就是因为他们相比于其它社会组织拥有更为封闭和垄断的权力。

显微镜：生活条件优越的名人，性侵是否与他的成长经历有关？

唐映红：这个未必，在社会转型期间中国社会发生的许多性侵现象，事实上反映了那些加害人缺少必要的社会化的教化和规训，特别是目前中国整个社会的教育系统和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相对于现代文明落后一大截，这和个人成长经历没有必然的关系，不能说城市出身的人在这方面一定做得好。一个人拥有权力资源会使得他更加肆无忌惮。

显微镜：“原生家庭”对一个人成长的影响有多大？能否举例说明？

唐映红：原生家庭的影响会比较大，但是不起决定性的影响，因为人后天还要不断成长。每个人去读大学或离家工作之前，都是受着父母的影响，他们的生活方式、思维习惯、价值观等等，一定会在你身上留下最深的烙印。之所以说不起决定性形象的原因，因为一个人的成长发展还取决于后天的努力和际遇，把一个成年人的问题推诿给原生家庭，本质上是拒绝成长的一种表现。而且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大不大，还取决于个人怎样看待它。如果你觉得某件事对你影响很大，它就会更大程度的影响你，这是一个自我暗示的结果。如果你觉得即使受这方面影响，但不在乎它，那么对你的影响也就会淡化。

显微镜：性侵者能否意识到自己有错？

唐映红：第一，性侵者未必意识到自己有错。这是因为他们在社会化发展过程中没有接受现代文明的教化和规训，以他们青春期所形成的明显落伍的两性观念的情况下看待两性关系的，甚至可能觉得性侵很正常。在姜文的电影《红高粱》中，“我爷爷”对待“我奶奶”，就是强暴嘛，影片并没有对这样的强暴有任何批判，反而是一种带有赞许的粗犷审美表达。

再举个例子，“me too”运动在法国就受到抵制，法国社会的一些知识分子站出来抵制“me too”，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要捍卫“调情权”：一个男人看到一个喜欢的女生有没有权利去表白？这里存在的问题是表白的界限在哪里？表达爱慕当然可以，但不能以令对方不悦的方式，或者给对方带来压力和侵害的方式。这个问题在以前没有那么严格，所以对于部分性侵者来说，他们可能还是延用他们过去习惯的方式对待喜欢的女性，放在现代社会语境下就是性侵。

第二，他或许知道自己有过错但是已经形成侥幸的习惯，这在心理学上叫做性侵者会形成自己的性侵脚本。特别是有权力的男人身边总会有一些投怀送抱的女人，有些女性愿意用身体换取某些资源；也有一些女人虽然没主动来投怀送抱，但是你发出邀约我就会“接招”的女人；还有一些是女人即使不会接招，但她遭受暴力或者侵犯后倾向于容忍。事实上，被性侵能够曝光出来的即使在美国都是极少数的，有研究数据表明，美国不超过20%的遭受强奸的女性被性侵后选择报案。所以，往往一个性侵者因为某一次性侵而被曝光时，他之前或许已经得手很多次，然后反复强化这种行为模式，形成所谓的性侵脚本，对他来说相当于把性侵合理化了。

显微镜：很多女性遭性侵甚至强奸时，为什么不反抗？事后大多数人也不报警而是选择隐忍？

唐映红：这涉及到性侵对女性的伤害不仅反映在身体和心理方面，而且还会损害她们的社会功能。特别是面对熟人的性侵，被害人不仅要同时承受身体上和心理上的双重伤害，而且还处于一旦报告就可能严重损害社会功能，如失去工作、被他人污名化、成为八卦的焦点，等等。尤其对一些没有性经验的受害人来说一旦面临熟人的强奸，她实际上是懵的。

另一方面是，我们的性教育也存在问题，许多年轻的性侵受害人并没有接受过任何风险告诫和相关的性教育，她们甚至不知道当身边的男人发出令人厌恶的性邀约时如何拒绝。去年台湾女作家林奕含在少女时期遭受补习老师的性侵就是典型的这种情形，她不仅不知道如何拒绝和应对，甚至无法概念化自己受到的侵害，不知道自己所遭受的是一起什么性质的事件。

显微镜：每当发生性侵或性骚扰事件，总有人试图从受害者身上找原因，为什么会有这种“受害者有罪”的逻辑？

唐映红：这个混蛋逻辑就是男权社会的逻辑，象征着持着这种观点的人在现代文明语境下其实是不开化和野蛮的。比如“男人性侵不是男人过错，而是女性不守妇道”，“你都穿成这样，我性侵你还有错嘛”等等说辞。现代文明不是这样的，像法国、瑞典有些地方是“天体营”，可以合法裸体的。包括美国一些城市的女权主义者也在争取“裸上身权”。这些些激进的女权主义者认为，男人裸着上身不会被认为有伤风化，而女人裸上身就被法律判定为有伤风化，这不平等。她们就争取这个权利。

中国的女权主义者前些年喊了一个口号，“我可以骚，你不可以扰”，其实意思是一样的。现代文明认为，女人怎样展现自己的身体都不是男人可以侵犯的理由

要知道，在现代文明以前的传统社会，女性是没有权利性表达或发出性邀约的，这被认为是不道德的，而现代文明则认为，女性和男性有同等的性表达权。

显微镜：您反复提到现代文明，即便在现代文明社会中性侵也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