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 “许多东西都被从我们手中剥夺了。我们没有背景,亦没有过去。对我们许多人来说,过去就停止在祖父母那一代,在那以外是一片空白。” 曾说出如此忧伤的话的奈保尔,已离开人间。 活着的时候,奈保尔写了几本著名的小说,以及几本同样著名的,很难说该算小说还是该算游记的书。 人人都知道,奈保尔拿过布克奖、诺贝尔文学奖,是货真价实的大师,可在“后殖民写作”“文化无根”等惊悚标签下,中国读者对他总有一层隔膜感。直到1992年,国内才第一次出版了他的书。 太多读过奈保尔小说的人在追问:他究竟想说什么? 奈保尔的小说不惊悚、不紧凑,甚至还有点刻意的无趣。如海一般宽广的沉痛潜伏在文本背后,我们却不知它从何而来。 一直觉得,想读懂奈保尔,最佳门径是他的《印度三部曲》(即《幽暗国度》《印度:受伤的文明》《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它们均属“难说该算小说还是该算游记”系列。 三部曲写于不同时期,精描出一条失败的寻根之路。从批判,到忧思,再到无奈,这隐喻了深层的人格分裂——在文学中,奈保尔干净、纯粹而唯美;在生活中,奈保尔却是暴躁、粗鄙且阴郁。因“慢性抑郁”,奈保尔被戏称为Nightfall(意为黄昏,与奈保尔音近)。 那么,奈保尔这片“黄昏”究竟在诉说着什么? 写作,因为人人都已被殖民 奈保尔生于中美洲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一个印度婆罗门家庭。中学时,他得到一笔巨额奖学金(这笔钱可在英国任何中高校学习7年),使他能进入牛津大学,去圆他的文学梦。 奈保尔在一个分裂的文化背景中长大,不同族裔相互排斥、相互对立,严守着自己的传统。这让奈保尔深感厌倦,他尤其不喜欢婆罗门后裔这个身份,因为有太复杂的宗教仪式和文化仪式。 奈保尔曾抱怨说:“在我眼中,每一场仪式都是一样的。神像对我毫无吸引力,我不想花心思探索它们的来历和意义。我不信宗教,厌恶仪式,没有能力从事玄学上的思考。” 生于隔阂,必会向往大同。少年奈保尔曾醉心英国文化。一方面,他的记者父亲热衷于英语文学; 另一方面,英国文化充满世俗色彩,看上去更平易近人。 到英国后,奈保尔才发现:“我是在错误的时间来到英国,想发现我在我的幻想中所创造的英国……我是来得太迟了。” 没赶上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激情,没赶上宪章运动的豪迈,也没赶上日不落帝国的辉煌……但更重要的是,奈保尔意识到:这一切可能从没存在过,只是通过历史书写,它们才变成一个个奇迹时刻。 对剧场外的人来说,每天都是平凡的一天,但对剧场内的人来说,他们正共同经历着惊悚、激动、兴奋的一天。那么,究竟是谁把我们带进剧场中的? 作为现代人,我们都坚信历史中有无数“关键时刻”,而我们心中的“关键时刻表”还高度相似。提起这些“关键时刻”,我们竟然能产生出近似的情感——显然,肯定有一种力量,已悄悄地把我们的心灵格式化了。 从按下电钮电灯会亮;到扔下骨头,狗会分泌唾液;再到谈起一段往事(其实我们都不是见证者),大家会共同兴叹……只有站在这个角度,才能理解后殖民文学。奈保尔之所以写作,因为人人都是精神上的被殖民者。 在《米格尔街》(出版于1959年)中,奈保尔写了贫民窟的17个小人物的故事:武士后裔巴布每到黄昏时,都会躲在房间里做印度式擀面饼;外祖父用毕生之力,建造出一栋丑得出奇的印度式房子;“大脚”比佛每天必挨三次父亲的揍,最终他也成了施暴者……每个人都在以乖戾的方式寻找所谓的男性尊严,从没有人反问其意义何在。正是这种追求,将米格尔街的人们继续套牢在苦难命运中。 “寻根文学”无法迷惑奈保尔 奈保尔的代表作是《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出版于1961年)和《大河湾》(出版于1979年),均被《时代周刊》选入20世纪最佳百部长篇小说榜。可在中国,影响最大的反而是《米格尔街》,因为它很容易被误读为“寻根文学”,被视为对故乡的某种神话。 其实,在《印度三部曲》的第一部《幽暗国度》(出版于1964年)中,奈保尔已呈现出他的态度。 1962年,奈保尔第一次回母国印度寻根,他立刻意识到,他与故乡只有名义上的联系,并无精神上的共鸣。对于“印度文化”,奈保尔讽刺说:新德里就像是一座象征之城,一座标签的丛林。到处有各种标语牌,到处能听见象征性的讲演,到处有象征古老的圣迹;乞讨和施舍也包含有象征意义。 象征意味浓重,因为这种“印度文化”是伪造出来的,仅仅为了满足欧洲人的好奇心。 奈保尔犀利地说:“正是通过欧洲之眼,印度才看见了她的遗迹、她的艺术,几乎每一个写到印度艺术的印度人,都摆脱不了要引用欧洲赞美者文章的俗套。”“哪里没有欧洲人的赞美,哪里就被忽视。” 这种伪造普遍存在。在欧洲眼的筛选下,正如浮世绘、和服、寿司、木屐等成了日本文化的符号一样,瑜伽、咖喱饭、苦修等也成了“印度文化”的符号。 印度人无法理解欧洲眼的逻辑,只能带着“别人说好,就是我们的骄傲”的心态,假装在延续着自己的文化。于是,传统只剩下展览价值,却丧失了灵魂,这就形成了一种“集体盲目”的氛围。印度人用“先前阔”成功地屏蔽了现实感,使其成为幽暗国度。他们可以没有食物、没有药物,却不能忍受失去“印度文化”。 奈保尔拒绝礼赞这种虚假的“印度文化”,用他的话说,“英国和印度的相遇简直就是一次强奸”。 沿着这个脉络,才能明白在《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中,移民第二代毕司沃斯先生为什么坚决要修自己的房子,因为房子能让他的灵魂安顿下来。他穷毕生之力,却只是完成了一幢既不舒适、又不安全的房子。最终,毕司沃斯患了心脏病,却无钱请医生,不得不在“家”中孤单地死去。 找寻自己的“家”,可这个“家”却注定不是心灵的港湾。恐怕只有奈保尔才有勇气说出:“我不为印度人写作,他们根本不读书。我的作品……不可能出自未开化的社会。” 从寻求解药到走向绝望 1975年,奈保尔写出《印度:受伤的文明》(1977年出版),记录了他13年后再访印度的见闻,以此重新审视印度文明。 因英·甘地选举舞弊案,印度多地爆发冲突,全国进入紧急戒严,致奈保尔行程艰难。这一次,他不再拒绝进入剧场,而是主动投身其中,试图解析印度苦难的根源。奈保尔的结论是:印度是一个“早已被挫败的国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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