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最少有28位公主度为女道士,此外还有大量的妃嫔宫女,以往主要依靠《唐书·公主传》,现在可以获得其他史料如十篇墓志铭,大部分也是新出土的,如金仙公主墓志、玉真公主二儿媳的墓志等,玉真公主与其二儿媳都是女道士。公主们前后度为女道士,却没有出家做尼姑的,很容易想到的一点是唐王室对老子和道教的大力推崇。然而,当我们看到这么多墓志铭,发现每个人都有其特殊、复杂的原因:太平、金仙、玉真、万安这几位公主,开始都是为皇室祖先追福而度为女道士。 近日,香港理工大学教授、香港孔子学院院长贾晋华女士做客上海社科院哲学研究所,并作题为“如何研究性别与中国宗教的关系”的讲座。1981年,女性主义批评在美国大学中获得学术承认,此后以女性文学批评为主的女性主义批评逐渐扩展到人文社会学科的各个领域,不久女性批评的视角从研究女性拓展为研究性别和性的建构,女性主义批评和女性研究则逐渐转向性别批评和性别研究,而在宗教研究中引入性别研究的起步和发展都相对较迟。2004年,乌苏娜·金在《导言:性别批评在宗教研究中的转向》中提出:“一方面,多数当代性别研究,不管是人类学、社会科学或自然科学领域的性别研究,极其缺乏宗教视域,另一方面,宗教研究也缺乏性别关系的思考。”2009年,苏珊·卡莱夫《新视野:宗教与性别批评的卷入》也提到了学者从事宗教研究时缺乏性别意识的问题。 贾晋华教授此番讲座围绕唐代女道士研究而展开。早在2011年的时候,澳门大学与莱斯大学、华盛顿州立大学、加州大学、台湾大学等合办了“女性、性别与中国宗教”国际研讨会,会议论文集《性别化中国宗教:主体、身份及身体》由贾晋华与姚平、康笑菲三位教授合编并于2014年出版。这一论文集分设专题,包含中国古代到当代的各个阶段,被认为确立了性别与中国宗教关系研究的次领域,在西方不少大学被作为教材而使用。此外,贾晋华向大家介绍了她在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新出版的一本书——《性别、权利和才华:中国唐代女道士的生命历程》),这部著作将性别批评、宗教研究和文学研究结合起来,又加上详实的文献考证,对唐代女道士做了全方位的深入研究。 一 总的来说,学界对于唐代女道士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个是关于李季兰和鱼玄机的研究,关于她们的研究也有很多误区,比如把她们称为“娼妓”,关于这一点,贾老师在后面的论述中有详细分析;另一个是杜光庭《墉城集仙录》,因其中可以辑录出十几篇唐代女道士的传记,故而成为研究唐代女道士的传统资料。贾晋华指出,这些传记并不可信,比如《墉城集仙录》中刻画的圣女王奉仙,在历史上是一个导致数百人死亡的女巫。因此,她在研究中使用的材料主要是女道士自己的诗歌、书法和理论作品,传世史书、诗文笔记、地方志和寺观志等,以及传世和新出土的40篇女道士墓志铭;基本上不用《墉城集仙录》。 新方法与新资料可以用来提出和解决新的问题。贾晋华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唐代女道士作为性别化的?“宗教-社会群体”是怎样形成的?唐代的天子诏令或士大夫上书中都会把道士、女冠、僧、尼并称为四个群体,女道士也被称为“女官”、“女冠”。根据开元间的数据统计,唐代的女道观占了全国道观总数的三分之一,唐代女道士的数量之多可以想见。对应《奉道科戒》中的女冠图与唐人诗歌中的描绘,唐朝女冠的服饰造型保留了女性美的特征,特别是跟尼姑相比,唐代的女道士不用剃头,还穿着漂亮的衣服, 唐代文人乐师专门创作了《女冠子》《天仙子》等词调。此外,根据唐代前期的均田制度,每位女道士可以获得20亩田地,这20亩地分配至其隶属的道观,因此,女道观形成独立的道观经济,而且唐代的女道士有公共活动、社会交往的自由,所以女道士基本形成一个性别化的“宗教-社会群体”,她们得到了统治者和社会的认可,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并且在宗教、政治、文学、艺术方面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 唐代女道士之所以能形成独立的性别化群体,有其自身的历史文化背景原因。第一是唐王朝对道教的大力支持,第二是道教传统的整合和制度化发展,汉末以来先后出现的各种道教传统如天师、灵宝、上清等,至南北朝已经开始逐渐整合各派经典、仪式及派系,唐代前期道教通过与皇室政权的互动,最终完成这一整合和制度化的运动,形成宫观制度,并建立起统一各派经典、戒律、道籙的法位制度,大致分为正一、高玄、洞神(与洞渊神咒合)、昇玄、洞玄、洞真、毕道(大洞或三洞)七阶,女道士和男道士相当平等,她们也可以达到最高法位,我们能看到墓志铭的女道士许多是修到最高阶的大洞法师或三洞法师。 第三个重要的历史文化背景是唐代的两性关系模式的特点。首先,李唐王室为多民族混合的家族,两性关系比较灵活自由,朱熹就对此非常不满,他说:“唐源流出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武则天为什么能在初唐时成为唯一的女皇帝,实际上也跟初唐的性别观念变化有很大关系。在唐代笔记小说中,很多贵族士大夫允许女儿自己择偶,寡妇再嫁也不被认为是失节的事,唐代的妒妇、悍妇多于任何朝代。此外,学者在敦煌发现了至少15个女子结社互助的记录,就叫“女人社”。同时还有很多协商离婚的例子,对两方责备是平等的,不光是出妻或谴责妻子。 此外,唐代女性受教育的机会很多,士大夫家庭和普通人家的女儿都有受教育的机会,比如鱼玄机就是长安街市普通人家的女儿,但她“喜读书属文”(皇甫牧《三水小牍》)。在唐前期,女诗人主要是宫廷和贵族妇女,到了唐后期,女诗人和女学者群体涌现,并且涵盖了各个阶层的女性。编于9世纪的《瑶池新咏集》里面收入了23位女诗人的115首诗歌作品,她们来自宫廷女官、士大夫妻女及普通女性等各个阶层。 最后,唐代浪漫的文化氛围也促进了当时两性关系模式的转变,这一浪漫氛围的形成既有宗教的原因,也有文学和社会的原因。道教本身有性实践的传统,这种性实践有多种形式,但它确实推动形成了唐代比较自由的两性关系,比如骆宾王的爱情诗?《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想知人意自相寻,果得深心共一心。一心一意无穷已,投漆投胶非足拟。只将羞涩当风流,持此相怜保终始。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李荣是唐代最重要的道教理论家之一。唐代的诗歌不像我们的日记或私信,它是到处传唱,尤其骆宾王的诗,流传更广。可见男女道士之间的爱情不被认为是伤风败俗的,也不是违反道教戒律的。再如皎然的诗?《与王錄事会张徵君姊妹炼师院玩雪兼怀清会上人》,皎然是和尚诗人,王錄事是官员士大夫,张徵君姊妹是两位女道士,各种阶层的人聚在一起开派对玩雪兼怀清会上人,清会上人是另一个和尚,可见她们的社会交往是很自由而公开的。此外,唐代的女神迷恋和世俗爱情故事的传播同样促进了浪漫文化的氛围,唐代诗歌、传奇等文学作品中有大量描写神女和凡人或帝王的遇合故事,中唐时期流行《长恨歌》《李娃传》《霍小玉传》等世俗爱情故事。与此同时,唐代社会的进士文化也有利于浪漫文化氛围的形成,中唐至晚唐时,长安聚集了大批的举子,他们在赴考与再赴考的数十年中与街市妓女交往,引发了众多浪漫故事。这些都促成了唐代浪漫文化的氛围。 二 接下来,贾晋华分析和介绍了各阶层女道士入道的原因及其取得的成就,先从公主、妃嫔宫女出家谈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