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 Don’t be too shocked? 我坐在那里,已经完全清醒了, I am not only shocked. I am shaken! 我对自己说,我翻看微信,看到了微信上转的信息,看了《诗刊》社的消息,然后就坐在那里把《诗刊》转载的伊蕾的《独身女人的卧室》读了一遍。读到有些诗句,我仍然有些不相信,这样的诗句写于三十多年前:大胆、直接、热烈、反抗、渴望、娇弱、缠绵,孤独,痛苦,最终还是符合男权期待的“现代女性”的形象,当我读完最后一句,我这样想,最后的这个想法,我是没有料到的。 伊蕾的诗歌,我在课堂上教过,我是把她的诗歌当作女性身体/欲望与四周的墙(社会的期待和限制)的对抗来讲解的。可是此刻读她这组全诗,我突然有了更新的理解,对她的思想和处境有了更多的同情,甚至哀悯。 我坐在那儿,在微信上转发了伊蕾去世的消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纪念一个我只见过两三次面的诗人,我们曾经有过一次深谈,可是,那是二十七八年前了,她因为深深的忧虑,而向我这个陌生人倾诉。实话说,我们从来不是朋友,也够不成朋友,朋友,在我的定义里,是有过深深的了解、敞开心扉,同甘共苦过的人。伊蕾和我,只是见过面的人,根本算不上朋友。 但伊蕾却对我有深刻的影响。她对我的影响,我在我的文章《走向女权主义》(2006)一文里详细地描述过。 我记述了她曾来到我们家,本来是来访我的丈夫,结果他不在,她留了下来,我们开始交谈,是一场一个女性对另一个女性的交谈,是一个在男女两性关系中受伤害而感到困惑的女人们之间的经验之谈。 那个时候,我们都不懂我们为什么感到如此不适应,我们对“前卫”的诗人们作家们知识分子们提倡的男女性自由,男女独立,心向往之,却感到一旦实施,就是我们的被伤害。我们责备自己不够先锋,我们责备自己不够前卫,我们在很多前卫的男性的带领下,渴望做前卫的女人,渴望做那个人人都羡慕的前卫,但,前卫给女性带来的伤害,不亚于做一个传统的女性的伤害。我们没有足够的思想武器去穿透我们的困惑,我们责备自己,以为自己不够前卫。 比起伊蕾,比起一些我的同时代的女性,我不属于前卫的女人,我走的是“好”女人的道路,结婚,生子,相夫教子,做一手好饭,招待客人,以贤妻良母的身份。但在时代的风潮里,我对前卫的女人充满羡慕,觉得她们活出了我想往却不敢的自我。她们往往独身,独立独行,穿着怪异,很有艺术气, 她们拿着烟支,坐在那里,好像个个都有阿赫玛托娃的才华与美貌,她们就是结婚也没有孩子,她们活得非常自我。 伊蕾就是一个这样的女性,我羡慕她,我曾经远远地看着她,也曾经非常近地看着她,而她向我倾诉困惑的一霎,我们结成了同盟。对她来说,我大概只是一个倾听者,在那个黄昏,她感到无依无靠的一瞬,向一个陌生却温暖的女性,倾述自己的困惑。她的困惑,其实非常古老:为什么男人们都不可靠?而我,却在那刻突然醒悟,在她的困惑与痛苦里,我看到我们所有女性的悲伤,无论是前卫,还是一个传统意义的好女人。 伊蕾是一个前卫的女诗人,她也曾努力做过一个前卫的女人,从她的《独身女人的卧室》这首诗歌里,你可以读出她当时有多么前卫。她写一个独身女人的欲望,一个身陷卧室,如发情的母兽的女人,等待一个人(男人)来解救她,来跟她同居,把她从欲望与身体中解放出来,但是没有,没有人会来解救她,她诗歌中的男人们,来跟她约会时,谈的是哲学,是各种时髦的理论,是大谈现代派,可是,等待被解放,等待被解救,等待男性的“暴风雨”的“鞭楚”,诗中那个独身女人,是那个等待王子的一吻的小女人,在卧室里。 孤独,反叛,绝望的希望——八十年代末期的伊蕾,用这组诗歌冲破女性写作的禁区,可是,仔细读读,最终她的希望,还是在男人身上,还是在等待之中。男性们是可以欣赏这样的作品的,因为男性们是把自己看成是“解放者”的。在机场里重读这十四首诗歌,我突然理解了伊蕾的出走,九十年代,伊蕾不在卧室里,而是奔波在中国与俄国的大陆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