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达尔是米兰·昆德拉笔下一个怪异的女人,在失去第一个孩子后,再也不能忍受大家族的居住方式对私生活的窥视,她和丈夫离婚了。她有一种知识女性特有的神经过敏。“从一些微妙但是完全可以看穿的痕迹上”,书中说,她“知道谁在她之前上了厕所”。这个细节给人十分深刻的印象。 老式的公共厕所和路边小饭店的卫生间大多采用蹲式便器,给人不洁的观感,出入其中的本地居民和食客们轻车熟路,带着无可无不可的神情,很少被这种公共便器引发精神焦虑。 谁在被珊达尔式的精神疾病所折磨呢?答案是高档写字楼里的白领和星级酒店的房客。 高档写字楼的卫生间虽然也带有一种隐秘的气味,但是往往装修得体,设计者将光线调整得暗而不昏,空间的区隔也能够恰如其分,能够在公共空间内尽量满足个人的独立需求。但是室内设计师的良苦用心面对珊达尔式“公共便器综合症”,便会不堪一击地败下阵来。 在上海,被“公用便器综合症”折磨的人们——往往是教育良好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有一些只能用不雅的姿态如厕,因为在马桶上留下脚印,受到清洁工的无情嘲笑和数落。 但尽管如此,却没有人愿意撤掉坐式马桶,换上过去年代里常见的蹲式便器。不仅如此,如果A级写字楼和星级宾馆里看到蹲式便器,业主和房客就会皱起眉头,或者,物业就难免要受到耻笑;照理说,蹲式便器虽不是根治“公共便器综合症”的良药,但是一定程度上可以缓解珊达尔在便器上寻找蛛丝马迹的焦虑,为什么,一个为坐式便器所苦的人,更不能接受蹲式便器这种技术主义的调和? 事实上, “公共便器综合症”的奇特悖反,不仅是因为蹲式便器和坐式便器在功能上的差异,它还和在一种从来没有说出口过的观念有关。在这种观念中,坐式便器意味着一种更加带有现代性特征的生活。 为了使坐垫的高度符合人体工程学的需要,坐式便器设置了一个弧形上升的马桶,马桶中又藏有一个下斜的坡面,在这个下斜坡面的底端,连接着通往下水道的排水管。 蹲式便器只是下水管道的一个开放性接口,形式即内容,完全是功能性的;相比较而言,坐式便器毋宁是一种家具。它和所有家具一样,其设计方针除了发挥附属于建筑的功能,还体现一种具有鲜明个体特征的生活方式,目的是将建筑内的个人生活,与公共的空间隔离开来。 坐式便器古怪的造型,弯曲的外观线条,组合式的构件,以及连接这些构件的转轴和管道,尽量延宕了使用者对公共下水管道的感知。尽管我们实际上生活在管道的包围中,每一条管道又都是一个隐藏的公共空间,但坐式便器造成一种错觉,我们生活在一间公寓里,就如同置身于完全独立的小宇宙;我们的生活习惯和个人隐私,被这些弯曲的线条和复杂的构件营造的皱褶空间,小心翼翼地保护了起来。 在中国广袤的乡村,私家茅房无法营造这样曲折的空间形态:它们或与北方的猪圈、或与南方的菜地相沟通,常常都残破不堪,给人烂尾的错觉。作为单体的永久建筑——样式怪异、一般不是出自专业砖瓦匠之手的私家茅房,普遍采取了蹲式便器的开放式结构,为了积肥,粪便排往形式各异的肥窖。 乡村茅房之所以很少采用坐式便器,并非坐式便器的功能不敷所用,而是没有将茅房空间加以弯曲、隐藏个人生活的必要。实际上,它们常常是残破的墙壁或者屋顶,使茅房变成一种半开放的空间,它遮蔽了如厕者身体,但是不能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遮蔽如厕这一事实。 茅房的空间形态,反映了乡土中国亲密的人际关系,而城市里严格地区分私人生活并不为这种人际关系所强调。 (作者系摄影师,现居上海) |